发布日期:2025-05-25 13:20 点击次数:122
最近,一群中老年女人火了。
“火势”逐渐蔓延开,从在厕所隔间休息的保洁阿姨,到默默无闻、苦中作乐的采茶女……网络是一种使隐身术失效的魔法药水,使这些从前不曾被注意的人进入大众的视野,一次次登上热搜头条。
引发热议的她们,即便职业不同、身份不同,仍有着相当大的共性:年纪都不轻,都是辛勤劳作的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被忽视了。
人们讶异于自己看到的景象——怎么会有人在过这种生活,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在短剧和广告美化的影像之外,现实中的保洁员、采茶工和所有从事底层工作的劳动女性,构成了城市与乡村劳动体系中最为沉默的一部分。
她们始终一言不发,她们终于被看见。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隐形人”现身
提起“采茶女”,你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写真里的采茶女,灵动可爱、清新自然,氛围感十足。
偶像剧和广告中的采茶女,年轻美丽、发丝轻盈,从容优雅地在宛如世外桃源般的茶地中摘茶叶,与世无争,悠然自得。
而现实生活中的采茶女,栖居在这些光彩形象的反面——
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统一的“妆造”是斗笠和袖套,晒得黝黑,动作麻利地在茶地中劳作,以无尽的汗水,换取微薄的薪水。
对人们来说陌生得如同一个符号的采茶女,因为一个日常视频的意外走红,闯入了大众的视野。
这是一个模糊而拥挤的视频。在逼仄的铁皮屋中,灯光昏暗,空中晾着衣物。一张拼接而成的长桌上摆满凌乱的生活用品,木板搭成的通铺上挤满了人和行李,乍一看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包袱。
她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重复掐指采茶的动作几万次,结束以后,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餐食。
她们没有具体的名字,被统称为“采茶女”。
视频上传者的本意只是记录生活,却无意中划开了人们认知上的一道小小的豁口。
如果不是这条视频将采茶女的真实生活推送到人们眼前,在写字楼里上班的年轻人根本无从得知,自己随手打开的一包茶叶,其中竟包含着一群人的长工时、低薪资和超负荷运转。
实际上,不仅仅是茶叶。我们触手可及的许多日用品里,都有这群沉默女人的身影。
享誉全国的苏绣,出自平均年龄近50岁的几万名绣娘之手。
在采棉机普及以前,每逢八九月,都会有数十万名工人千里迢迢地从外省迁徙至新疆采棉。其中为数最多的,是中年女性。
因独特的簪花造型而被大家认识的福建蟳埔女,在美丽的表面外,她们身背鱼篓,赤着双脚,日复一日地在滩涂养蛏、捉蚌蛤、挖海蛎。
我们口中的茶叶、海鲜,身上的t恤、棉衣,许多经过她们之手。“采茶女”们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遥远。
在山间茶地工作的采茶女,把工作地点转换至城市后,就变成了保洁员、环卫工和每一个我们习惯她的存在、需要她的劳作却没有留意过的人。
女厕的最后一格为什么总是大门紧闭?保洁阿姨为什么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地出没在大楼中?平日里,我们无心去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而现在,它们直接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面积不到一平米的女厕隔间,塑料凳、水桶、扫帚、清洁剂等物品环绕着蹲便器摆放,这里没有人的位置,却成了保洁阿姨现实中的“办公室”,用来储存工具和片刻休息。
不过,保洁阿姨的“休息室”并不局限在厕所隔间的封闭空间里。
她们在厕所的地面席地而睡。
她们也会在楼梯的拐角处午休。
她们深谙大楼中的生存之道,总是能巧妙地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见缝插针地安置自己暂时的困乏与疲惫。
楼梯、地面、污洗间、配电室……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凭空“长”出一个保洁阿姨来。
厕所最后一格隔间的奥秘终于被解开。人们仍然疑惑,保洁作为现代城市中必不可少的、繁复且辛苦的工作,从事它的保洁员为什么得不到像样的待遇。
呼吁设立保洁阿姨休息室的浪潮,由此而起。
渐渐地,人们发现,这些穿梭在写字楼的卫生间、大山上的茶园里的中老年女性,她们并非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她是我们坚韧而缄默的妈妈。
她是我们阳光快乐、不辞辛劳的阿姨。
她是我们一辈子都不曾停歇的奶奶。
她也是某些时刻的我们自己。
她们和许多人的妈妈、婶婶、阿姨、外婆共享着同一张脸。难怪网友们会感叹,“她们每个人我都不认识,但又好像每个人我都认识。”
那是我们熟悉的面孔,是工作未能善待劳动者的体现,也是千千万万不被看见的,中老年劳动女性的缩影。
■被忽视的中老年劳动女性
被忽视,这是全世界中老年女性同此凉热的境遇。
国外有一句形容衰老的俗语:男人像美酒一样老去,女人像牛奶一样老去。
换言之,男人越老就越醇香、迷人和珍贵,而女人的价值则和年龄成反比,越老就越透明、越无关紧要。
美剧《Grace and Frankie》中有这样的一幕:格蕾丝是一位中年女性,有天她到超市购物,店员对她的请求视而不见,转头去招呼一位年轻貌美的顾客。接着格蕾丝又询问了几句,依然无人应答。最后,格蕾丝一边将购物篮砸在桌子上,一边怒斥,店员才终于愿意转过去看她一眼。
美剧《Grace and Frankie》,格蕾丝被无视后崩溃
中老年女性对这种被视为空气的体验并不陌生。随着老去而感觉自己“变得没有存在感”,这一现象被称为“隐形女性综合征”(Invisible Woman Syndrome),指的是中老年女性在社交场合、职场以及媒体中逐渐被忽视的状态。这种现象会造成一系列负面的后果,在职场中尤甚。
不被看好的性别,不被注意的年龄,不受重视的工作。三者叠加在一起,这是以采茶工和保洁员为代表的,中老年底层劳动女性的处境。
2023年,张小满在非虚构作品《我的母亲做保洁》记录了她母亲到深圳做保洁员的经历,让每一个每天低头走过写字楼商场的人,第一次看到他们脚下,保洁员群体被遮蔽的日常。
张小满在书中写道:“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商场,几乎没有人会关注这些五六十岁的清洁人员是怎样在这个超级城市生活的。也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母亲,这个从陕西农村来的五十二岁阿姨,为什么会在这里做保洁?她是谁的母亲?她为什么而来?”
“为什么工作”的原因不难猜出,为了子女,为了报酬,为了生存,大家都一样。
但“为什么会做这份工作”的原因,就有太多不受个人控制的因素了。
中老年女性在就业市场中的选择,往往集中于一些低门槛、高情绪劳动需求、报酬偏低、缺乏社会保障的非正规岗位。
为什么不找一份有五险一金、有双休假期、有基础保障和岗位福利的工作呢?这和“为什么我不上清华”的疑问有着异曲同工的味道——难道是她们不想吗?
为什么明知是个坑,却还要往里跳?因为面前就这一个坑位,根本没得选。
韩剧《苦尽柑来遇见你》中丧偶的光礼,无学历无资源,目之所及处全是死路,在“做女人不如做头牛”的济州,她只能选择成为一个海女,为了一只鲍鱼100韩元的微薄收入而一次次潜入海底。
年轻的光礼尚且如此,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更是无路可走。在海女群体中,60岁以上的人口占84%。
对于她们来说,能拥有“海女”这个选项,能有一个机会去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定的经济回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大海中原本并没有海女的位置。“海女”这个职业的出现,最早是源于男性劳动力的缺失。
直到十七世纪初,济州岛上负责采集鲍鱼的还是男性潜水员。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受尽苦役折磨的男人们纷纷逃离,剩下的女人被迫接过原本由男人负责的潜水工作,最终将其发展为一份专属于女性的职业。
这像是一种变相的“玻璃悬崖效应”——女性在被提拔到领导岗位时,往往是在组织已经处于危机、动荡或即将失败的边缘。这些职位看似是好机会,实则风险极高。
当男人们主动放弃海底的机会以后,海底才终于成为女人们的沃土。
女人们坐拥着众多的“海底”,包括采茶和保洁在内。这类由女性垄断的职业,有着某些共性:它们大多是一些低门槛、低报酬且缺乏社会保障的非正规岗位。
其中最典型的是家政行业。这个以女性劳动者为主的行业,在世界范围内非正规就业比例最高。
而家政不只是一份工作,它同时还是女人命中注定的“天职”。
女性被认为“天生擅长照顾人”,在现实生活中,她们承担着绝大部分的家务劳动及照护工作。
研究表明,亚太经合地区的女性平均每天花费4小时20分钟在没有薪资的家务工作上,其工作量是男性的三倍及以上。
难以破解的恶性循环由此生成——女性承担着不平等的无偿照护及家务劳动,而这些不平等又进一步阻碍了她们参与经济和社会活动的机会。
然而,总是照顾别人的女人们,在工作中有被好好关照吗?
在各方面都不占优势的她们,想要就业,往往只能选择硬性要求较低的非正规工作。
在低处仍能发现更低处。哪怕是在女性占多数的非正规岗位中,女性的收入仍然低于男性。
低薪只是险象环生的一部分。不合理的工作时长、艰苦的工作条件、没被打通的晋升空间……处处是危墙。
一直以来,这些中老年劳动女性的处境,如同她们的存在一般,被轻易地忽视了。
■改变正在发生
借由网络的窗口,年轻人们终于看见了这些被遮蔽的女性群体。
与网络上众人的同情、愤懑不同,身在艰苦环境中的女人却表现出难得的乐观——
她们笑着吃白水面条,笑着启程,再笑着满载而归。
她们聚在一起聊天、载歌载舞,还有人扎着头巾、有模有样地唱戏。比周遭的简陋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们始终如一的笑容。
视频中,恶劣的工作环境和采茶阿姨灿烂的笑脸总是一同出现。比起抱怨工作中的困顿、辛劳,“拥有一份工作”显然是更加重要,甚至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们的乐观、坚韧令人动容。但是,正如张小满在《我的母亲做保洁》的后记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应该警惕用“勤劳”“无私奉献”这样的词汇去赞美她们的付出,从而忽略她们无法被保障的实质性权益——这不合理且荒谬。
大家不再把吃苦视为值得传颂的美德,也不再以对个体的赞美覆盖掉存在于个体之外的过失。
然而,在我们看来正在受苦的那些人,她们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她们并不觉得自己苦。
她们自给自足,不用在经济上依附他人,工作带给她们自我价值和同类陪伴。
工作消解了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孤独,她们因此感到自由、快乐、满足。
让许多人感到揪心的一点是,在如此明显、客观的苦面前,她们甚至根本不觉得自己苦。
难道那真的是一份好工作吗?它显而易见的糟糕。
可是,这份看上去只是在不断压榨人的工作,它又真的毫无价值吗?
这份工作容纳了被正规工作排斥在外的她们,提供了一个能让她们参与工作并凭借劳动获得报酬的机会,即便待遇并不那么好。
一份在我们眼中称得上折磨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却是将她们从家庭生活的压抑、没有收入的窘境、自我价值的迷失中解放出来的援手。
在这里,她们缔结了互帮互助的女性友谊,出身、经历大抵相似的工友的陪伴,填补了一些她们经年累月积攒出的情感缺口。要知道,中老年女性或许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类人——她们在世人眼中的价值随年华的老去而大幅衰退,肩负着大多数的照护义务却不受重视。她们没什么钱,也更难赚到钱。她们变得愈发沉默、隐形,正在或已经度过无人问津的更年期。
我们拒绝再以歌颂的态度去看待她们的付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走向怜悯、同情和心碎的另一极端。
高捧和低看,是殊途同归的一回事。
她们拥有着不该被人轻视的尊严,那是一种不该被剥夺也无法被剥夺的尊严。
我们应当尊重这份身为人、身为女人和身为劳动者的尊严,而看见,正是改变的开始。
一些高校、商场开始为保洁人员单独设立休息室。
茶园为采茶工备好丰盛的饭菜。
年轻人们提起保洁、采茶工时,不再是一脸茫然,而是尽可能地理解、体谅和支持。
改变向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干净的休息室和可口的餐食之外,还有其他亟待改变的事。
是时候了,被托举着长大的一代正在转过头看,回握那双手,并试图让那双手的主人们也拥有和自己一样的,不那么艰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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